太子抬头看向仁寿宫中,遥遥看着纱幔后、御座上那个盘坐着的身影,却看不清对方的面目:“孤有时候很羡慕你。孤听闻你与陈大人断了父子亲情时便由衷羡慕,可孤不行,孤要当好一个太子,还要当好一个儿子……”
陈迹翻了个身,背朝向太子:“叽里咕噜什么呢,给我挠挠背。”
太子一时间也不确定陈迹是真的醉了,还是装的。
他沉默许久后笑了笑:“少年意气或许美好,可你终究不懂我这位父皇到底是个怎样的人,孤才最懂他。一个被剪去羽翼的太子,与其真的废了,倒不如拿来换点什么。陈迹,这深宫朝堂,与六畜场的买卖并无异处,只是六畜场明码标价,这里的价码要靠猜罢了。我那位父皇啊,只会抓住一切机会,做成他想做的事,你我都不在他眼里,他眼里只有这江山。”
陈迹背对着太子,慢慢睁开眼睛。
他体内炉火燃烧着烈酒蒸腾成水汽,眼里一片清冽。
……
……
山牛提着廖忠来到仁寿宫外,可他也只是等在宫殿门槛处,没有急着发声,也没有急着进仁寿宫,似要等部堂们吵完了再说。
仁寿宫内的嘈杂声忽然为之一静,殿内阁老、堂官转身看来,静静地凝视着山牛,还有山牛手中的廖忠。
有人面色阴晴不定,有人如释重负,有人看不出喜怒。
寂静中,仁寿宫纱幔后那位沉默了一整晚的皇帝,终于开口,却绝口不提宫外的山牛与廖忠:“吵一晚上了,歇一歇,先说正事……谁先说?”
未等众人反应过来,一身红衣官袍的张拙上前拱手:“陛下,我宁朝税制沿袭前朝之两税法,如今已有诸多弊端。积弊其一乃税目繁多,有田赋税、人头税、各种杂税,百姓还要去官府服劳役,苦不堪言;积弊其二乃征收混乱,征收实物与力役不仅运输成本高,还给了官吏贪渎的空子;积弊其三乃负担不均,豪强地主坐拥大量田地却以官身逃税,将负担转嫁百姓……陛下,新税推行迫在眉睫,却还需找几处试行,看看成效。成效好,方可推行南北。”
宁帝坐在纱幔后,淡然问道:“诸位卿家何意?”
短暂沉默后,陈阁老看向门外。
廖忠被山牛提在手里,像是架在阁臣、部堂脖颈上的一把刀。
他缓缓从绣墩起身:“陛下,鲁州豪绅巧夺百姓田亩日益猖獗,正该试行新政,以观成效。”
宁帝没有说话。
许久之后,胡阁老也缓缓起身,声音沙哑道:“陕州、山州亦可。”
宁帝随口道:“就这么办吧。拟旨,兹据张拙诸卿,深惟国计,体察民情,参酌古今,博采众议,条陈一条鞭法,特准所奏。尔户部可行文各州县官,钦奉朕意,悉心经理。其试行者,务要丈地亩、清丁口、核旧额、定新规。凡有豪猾阻挠、蠹吏欺隐者,俱以违制论处。布告中外,咸使闻知。”
一旁的吴秀深深吸了口气,躬身道:“内臣遵旨,臣这就去……”
还未等众人喘口气,细细琢磨这封圣旨,却听宁帝又开口说道:“拟旨,朕惟帝王之治,在于得贤。张拙学识宏深,秉节持重。忠君体国,乃朕心腹之倚。特晋张拙为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,提领新政。”
仁寿宫中再次为止一肃。
部堂们面面相觑,陛下借此机会,使张拙入阁了!
所有人都知道张拙入阁是板上钉钉的事,却没想到这么快!
有人想劝谏,可他们看了看门外的廖忠,又看向动也不动阁老们,只好熄了心思。
至此,仍未结束。
殿外晚风吹拂,吹得纱幔摇晃,宁帝坐在御座上又开口道:“朕听闻齐家有女昭云,贤淑良德,齐阁老,将其许配给福王做正妃可好?”
齐阁老微微一怔,而后低声道:“陛下,此乃我齐家之福。”
宁帝言语中有了笑意,他对吴秀招招手:“拟旨,赐婚福王,明年开春行典。另外,这小子也该去历练历练了,拟旨让他去南方查一查盐税,查不明白便不用回来了。”
前两道圣旨严谨中正,到了福王这里却稍显潦草,又是赐婚、又是查税,没个明明白白的官职,也没有具体要做何事。
只说要查盐税,却没说查到什么地步才算是查“明白”了。
三道旨,句句未提行刺之事,可又仿佛句句不离行刺之事。
阁老们都懂了,部堂们却还有些云里雾里,只能等回家再慢慢揣摩、参详。
直到尘埃落定,宁帝这才抬头看向宫门外:“殿外何人?”
山牛沉声禀报:“陛下,廖忠带到。”
宁帝淡然道:“陈迹呢?”
山牛让开一步,露出身后的仁寿宫院落。
所有人齐齐看去,只见陈迹躺在青砖上一动不动,像是睡着了。
本章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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