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是因从风流第二的“黄善均”到厮混市井的“黄毛鬼”又到弃暗投明的“黄大使”,个中经历委实曲折离奇,寺中僧众、兵将常在宴饮或游戏时将他唤去,说说经历、漏漏尾巴来看个稀奇,黄尾也甘之如饴,不敢稍稍怠慢。
直到数天后,无尘怒冲冲上门:
“轮转寺的僧人怎可这般轻佻无状?黄师兄为祖师立下大功,如何视若奇禽异兽频频狎辱?贫僧定要在栖霞阁上告他们一状!”
“误会!都是误会!大师们是看我俗孽深积,特意为我讲经说法,是我愚笨不解佛法高深,但有幸见着佛容、听着佛言,也算沾染些许佛光,下辈子正好修行哩。”黄尾连忙摆手解释,瞧着无尘面色稍霁,勾着腰碎步近前,小心问,“大师此来,莫非已有进展?”
“已由多方证实,道长的确出海去了。”无尘并未掩饰十三家对黄尾的怀疑,毕竟,“城隍府用间诱杀鬼王”的前辙犹在眼前,“道长实在顽固,莫说在海波茫茫里寻一小小宝印,真如水中捞月,便能捞着,千载岁月已然沧海桑田,旧时的法印哪里治得了今日之阴阳?”
“道长一贯的草莽脾气,我也劝他不得。”黄尾赔着笑,“可是,若真叫他寻回了城隍宝印,恐怕也有麻烦?”
无尘嘴角噙着笑,玩味打量了黄尾几眼,才缓缓说道:“祖师们已有计较,晚些便会传下法旨,提前五日举行就任仪式。”
“妙哉!道长出海是铤而走险,本就时间紧迫。而今一提前,那船便是会飞,也赶不回来。介时,便是取回了法印,城隍之争也木已成舟!”
黄尾连声夸赞,兴致一起,向着栖霞山方向遥遥揖拜。
“恭喜祖师荣登钱塘府君之位。只是……”
他搓着手。
“我那投胎?”
“酬功宜早不宜迟。”无尘笑答,“明日师兄便可褪去此身俗缘。”
“好!好!好!”
他喜不自胜、抓耳挠腮,却又忽而想到什么,神情暗淡一瞬。
“小人厚颜,还有一桩心愿。”
他犹豫着。
“可否劳烦大师?”
…………
“黄施主请回吧,师傅说了,她染了风寒,今日不便见客。”
咸宜庵,静修师太的院子前。
拾得板着圆乎乎的小脸儿把客套话讲得似模似样。
“黄某此行只为见师太一面,小师傅慈悲,帮我递句话。”
小尼姑守在门前,脑袋摇得似个拨浪鼓。
黄尾也不急,慢条斯理摊开手,手心里几颗蜜饯,勾得小尼姑直了眼。
“唉呀,今儿在市上见着好蜜饯,买下才想起牙疼吃不得,菩萨说不得浪费,不知小师傅要不要替我承担呢?”
“要!”
拾得眼放馋光,可马上,又忙慌摆手。
“不要,不要,师傅听着你的名字,脸上可凶了哩。”
黄尾依旧不急,把一张毛脸笑出三枚月牙,掏出了一整个油纸包,打开来,杏脯、话梅、糖莲子、金丝蜜枣……五颜六色,满满当当。
“就一句?”
“就一句。”
拾得欢欢喜喜接过蜜饯,蹦蹦跳跳回了院子。
不一阵。
“师傅说了,庵中群尼琴棋书画、唱和歌舞样样有人精通,无尘要宴饮,自有群芳增香添色,无需她出来碍眼。”
“小师傅……”黄尾掏出几个小泥偶,小猫、小狗、小兔各个活灵活现。
小尼姑眼睛又亮了起来,“呀”的一声,却又忙慌摇头。
“不成,不成。”撅着嘴,举着通红的小手:“你看,师傅都打我掌心了哩。”
“不强求师太出面,只求她听我抚琴一曲。”黄尾又拿出一个泥人,与拾得一般模样。
“坏黄尾,那……”小尼姑又欢喜起来,“最后一句?”
“最后一句!”
蹦蹦跳跳地走了。
又过一阵。
两眼转着泪花,捂着屁股。
“师傅说了,无尘给了重金,包下了整个咸宜庵,只要不进院子,你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黄尾大喜,把剩下的糖果玩具都一股脑儿塞给拾得,盘膝取琴坐下,按住琴弦闭目不动。
良久。
有风“簌簌”拂过枝头,摇动檐下风铃“叮咚”。
黄尾拨动琴弦,音符潺潺而出,几个宫、商、角勾勒出一池清波,又几个商、角、徵开出莲花朵朵,再几个角、徵、羽便有赤色神鸟飞入莲池蹁跹戏波。
身后。
同行而来的无尘听得如痴如醉。
“自从黄师兄被恶鬼掳去,本以为这曲《鹣鹣戏莲波》已成绝唱,今日有幸再闻仙乐,果真不虚此行。”
与他同来的是宝光天王,收起了法相,化作一儒生模样,敲着折扇:“听闻此曲乃一对伉俪合奏而成,用鹣鹣为名即是取比翼飞双之意,怎么听来,似只一鸟独舞?”
疑声方落,院中忽起洞箫相和。
箫声清幽婉转,似青色神鸟飞入莲池共舞。
琴与萧,好似鹣鹣比翼嬉戏莲波,只是青鸟有些任性,时不时故意制造些小问题,这里缓一声,那里急一声,该高亢时暗哑,应暗哑时高亢,赤鸟也只能处处容忍,即兴改曲调配合。如此一来,虽不如原曲温柔和谐,却多了活泼生趣。
一曲奏罢。
风也息了,铃也静了。
听众还在久久沉醉于余味。
拾得打开门:
“坏黄尾,师傅唤你进来哩。”
黄尾赶紧手忙脚乱爬起来,丢了琴,急匆匆进了院子。
无尘、宝光想要跟上,却被拾得摆出个“大”字拦下。
“师傅说了,只见黄尾一个。”
……
静修抱着只圆滚滚的三花猫,挨着小火炉,半卧在廊下。
黄尾向以脸厚、心活、舌巧著称,可今儿见着静修,往常的能耐都不管用啦,支支吾吾半响。
良久。
吃吃吐出句。
“师太近日安好?”
“不劳黄大使费心。”静修却瞧也不瞧他一眼,自顾自抚着猫儿,“又是请无尘出面,又是重金包下咸宜庵,又是贿赂那不成器的徒儿,好大的阵仗!郎君要是想续鱼水之欢,贫尼是敞开庵门作买卖的,给足银子即可,不必如此费……”
“我明日就要去投胎了。”
静修手一颤,不自觉用了力,痛得猫儿“嗷喵”窜了出去。
院中陷入难堪的沉默。
许久。
黄尾嗫嚅着:“我……我知道自己没脸见你,可是这辈子有一件事,我不能不问清楚。”
“何事?”
“拾得是我们的女儿么?”
静修终于肯抬起眼睛,她看着黄尾那副眼巴巴的、好似家犬在桌底乞食的神情,她笑了起来,越来越大声,越来越放肆,笑得眼泪直流,笑得咳嗽不止,笑得猫儿炸毛逃出了院子。
“你想知道?”
笑着将黄尾领进了院中静室。
这间静室算是咸宜庵中“禁地”,向不许他人靠近,连拾得好奇缠了师傅许久也没有遂意,黄尾作为踏入静室的第二人,只一眼就将室内一切揽入眼底。
静室不大,四面无窗,陈设十分简单,只一个蒲团,蒲团前有一方矮桌,桌上点着油灯,放着一支玉箫与一卷抄写了一半又被撕去的佛经,矮桌前是一座神案,案上只供着一张灵牌。
爱女之灵位。
无名也无姓。
原来,昔日静修被债主掠去抵债时,已经显怀,债主害怕折在手里,就将她卖给了咸宜庵,又因惊吓和劳累动了胎气,虽及时请来了何五妹,却也只是保住了大人。
黄尾的话语和身子一样颤得几乎听不清。
“我们的女儿?”
静修冷冷道。
“死了。”
“拾得?”
“拾得就是拾得。”
门外,一个小家伙嚎啕大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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