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今夜的东华阁,他一进再进。他一再的跃升。
皇帝的眸光一霎灿亮,将这所有的历史都括在眼中,手持长剑劈斩,大袖翻卷:“百家归流,都在皇权之下!”
此时的临淄夜空,长夜无星辰,但紫微龙吟又阵阵。
渐有星辉流来,高举于中天,飞起一颗紫色的星辰——
真正的紫微星,也被囚在乞活如是钵,封锁在古老星穹。
但齐室并不因紫微而贵,是紫微星因齐室而尊。
当今大齐天子,就是古往今来最明亮的紫微中天之“太皇”!
此般星辰在今夜,将那青石之月也压下。
千家万户的“我佛”,怎及亿兆齐民的“永寿”!
一时拜声压颂声。
东华阁里的姜无量只是垂眸:“众生平等,尽怀圣佛之心。”
光影骤折,夜空中青月化佛,掌拿紫微神龙。
东华阁里姜无量亦探掌,去抓那柄宰割江山的天子剑。
佛光是无穷无尽的。
天子斩退一潮,又有一潮来。
东华阁里光潮反复,像是无常的命运。
而姜无量的手掌已经抓住那剑锋——瞬间就被剑气绞碎。
可他的血肉手掌立刻又生出!
越是强大的存在,越难以修复道躯的伤势。
姬凤洲都有伐一真之隐伤,姜述亦有征天海之留患。
可这条定律在姜无量身上似乎并不成立。
他的手掌顷刻已被斩碎九百次,又九百次都复原,终究一把抓住了剑锋,发出金铁铿锵之响!
此即……无量寿。
姜无量是在三八九九年开始囚居青石宫,但他被废掉太子名位,却是在三八九三年……枯荣院也被夷平在那一年。
在天子大肆清洗太子党羽的时候,姜无量独坐深宫,石破天惊,修成无量寿。
比之于凰今默的凤凰涅槃,这是另一条道路的不死。
或者说这才是真正的不死不灭,因为他本就不会死,不必有复生那一步。
更因为,凰今默无限复生的力量,来自于凰唯真的给予,永远不能超越凰唯真而存在,她甚至是永远地停在了神临境。姜无量的无量寿,却是向内自求,多年之前就绝巅。
天下百姓称颂圣君,祝愿天子的“永寿”。
在他身上真实存在。
当年的确有不少“请诛”的奏章,皇帝一概没有批复。
一边大肆清洗太子党,一边不以刑威加于青石太子之身,朝野都在揣摩和观望。
皇帝当年有没有想过真正刑杀青石太子?这问题大概永远不会有答案。
但毫无疑问,他当年若想彻底杀死青石太子,需要损用海量的国势来消磨,甚至要到“动摇国本”的程度!
“父皇——”
姜无量的眼睛抬起来,此刻佛眸已成,其间显现世界生灭,不断幻转:“太庙今夜不偏帮,列祖列宗看着你和我。”
“望海台已静默。”
“观星楼正悬灯。”
“我们就在这里,为国家争个未来。”
临淄城里,皇宫之外最重要的三个地方,都已经被青石宫的人拿下了!
分别代表祖命,神命,天命。
偌大齐国当然还归属皇帝,但作为曾经齐国的“圣太子”,青石宫打在关键,将这万里神龙暂时定止……让胜负只局限在东华阁中。
“好。”
皇帝的表情在阴影中沉晦。
“那就不‘逐’了。”
在姜无量那不朽的手掌中,皇帝一寸一寸地拔出长剑,如同将之拔出剑鞘。毫无保留的杀意,这时才宣泄——
“杀!”
……
……
“将有大事发生。”
长乐宫惯常夜得很早,宫人各自安枕。只有几个值夜的人,还在认真地感受静谧。
躺在床上,姜无华忽然睁开眼睛。
他太平静。表达一种揣测的时候,像是描述一个预言。
旁边的宋宁儿,正靠在床头看一本闲书。她一向睡得晚,总要以此伴眠,而夫君早睡早起,生活十分规律,堪为贵族典范。
“嘶——”她咋舌。
这本写的是潇洒多金的小公爷,爱上巷口卖炊饼的大婶……剧情正进展到关键阶段,即将私定终身。两人的爱情故事可歌可泣,荡气回肠。偏偏这时候今科状元横插一脚——其是炊饼大婶打小收养的弃婴,从来以姐弟相称。一直到当朝宰相榜下捉婿的那一刻,状元郎才发现自己内心的情感,决定跟随自己的心。
此事还不大吗?
那些穷书生富小姐的套路,她早已看倦了。
姜无华早已习惯了太子妃的不在状态,自顾道:“三九三三年黄河之会期间,博望侯夫人曾送了柳秀章一盒桂花糕。”
“他们认识?”
宋宁儿正看到小公爷与状元郎见面,书中两人彼此都是一惊。原来三年前他俩化名求学,一见如故,约为异姓兄弟兄弟。曾约白首相知,如今为爱拔剑……何等精彩。
姜无华解释道:“那盒桂花糕是宫里赏出去的,取材于宫里那株老桂所结的桂花。”
他强调:“已故殷皇后最喜欢的那株香雪桂。”
平心而论,他的母亲不是一位多么有心胸的人,说是国仪天下,常常落眼小节。已经成了皇后,仍然计较锱铢——用前皇后喜欢的桂树,让人做前皇后常做的桂花糕,赐予臣属为节礼……
这事儿做得姜无华没眼去看,但他也并没有规劝。
因为一位不够开阔的皇后,是他这个太子身上不多的漏洞,亦是皇帝随时能够拿捏的把柄。
真要把母亲劝好了,让父皇想着去寻其它把柄,那才叫麻烦。
“殷皇后”这三个字,总算惊醒了宋宁儿。
作为当今太子妃,今皇后的好儿媳,自是不便表态。
坏话她说不出口,好话不该她说。
将满脑子的情爱文学都赶走,开始思虑这万分凶险的现实宫斗。
思考了一阵,她问:“这说明什么?”
“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之间存在某种关系。”姜无华淡声说:“虽然我不明白博望侯是怎么想到的,但他想对了。”
宋宁儿捋了捋线索:“罗刹明月净是从洗月庵出去的……”
“她的师父是灯意师太,那是最初的罗刹女,也是天妃之前的洗月庵主。”
“天妃鸠占鹊巢,和武祖一起推动这位师太入世,建立三分香气楼——在某种意义上来说,三分香气楼是我大齐皇室的一步暗棋。”
“但时光荏苒,沧海桑田,武祖去,天妃隐,这层关系也就淡了。等到罗刹明月净接掌三分香气楼,也就只有洗月庵还和她们有一定的联系。”
“青石宫那位正好修佛。他和罗刹明月净有所勾连,也是说得通的。”
“但绕过天妃去与罗刹明月净勾兑……这真是明智选择吗?”
自那次天海动荡,姜无华推门洞真,这长乐宫的情报,便都与太子妃共享。
说是从今往后,夫妻一起担惊受怕。
但奇怪的是,从那以后,太子妃反倒真个能够享受生活。不用再装天真憨态,反是真个生出闲情。
美食闲书马吊牌,样样得真趣儿。
“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关系有多紧密,谁也说不清。青石宫里关起门来青灯古佛,那位究竟走到了哪里,我也说不明白。若是涉及道途,便没有什么道理可讲——而对天妃她老人家来说,龙椅上那个人只要姓姜,具体是谁又有什么区别?”
姜无华叹息:“况她今夜正陷于古老星穹,不涉人间事。”
宋宁儿想了想:“柳氏女亲近华英宫,近几年执掌齐国的三分香气楼,经营得很有几分气候……博望侯夫人当年特意将那盒桂花糕送给柳氏女,是博望侯想要提醒华英宫?”
她歪了歪头:“怎么华英宫不站在青石宫那一边吗?”
“无忧向有争龙之志,但青石宫是她抹不去的过往。倘若青石不言,于她没有影响,一旦风云激荡,这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。”
姜无华道:“当初天海动荡,父皇以方天鬼神戟血染超脱,送她道武一程……她也就失去了问鼎的可能。”
“而博望侯这件事情,夫人不妨结合实际形势来看。”
“上一届黄河之会,是荡魔天君最危险的时刻,若非他魁于绝巅,又得仙师传剑,以力破局,后果不堪设想。在这种情况下,博望侯做事的思路,要从破局有益的方向来想。”
“彼时彼刻,他要怎么才能帮到荡魔天君呢?”
“我只能想到一点——”
“向天子示诚,以‘重玄’二字,加注荡魔天君身上的筹码,以赢得天子支持。”
现太子始终躺着,像是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多余的动作:“他告诉华英宫与青石宫相处的尺度,告诉天子他知晓青石宫并不安分,而在青石宫和紫极殿之间,重玄家会永远站在紫极殿这一边。”
“把这当做筹码,父皇未见得会高兴吧?”宋宁儿若有所思:“博望侯……根本就不够忠诚。这难道不是人臣大忌?”
“有的人因为忠诚才被重用。有的人因为自己不可替代的才能,必须要被重用。”
姜无华悠悠道:“博望侯这样的人,知世情冷暖,晓权谋阴阳,通兵略人心,未有扶于微末,怎么可能绝对忠诚?太聪明的人,如果没有在年轻时竖立理想,就只会信仰自己的智慧。”
“‘上位者’不是必须忠诚的符号,能用人才是‘上位’的理由。”
“博望侯是有大智慧的人,他正是示天子以柄,告诉天子应该怎么使用他——他在乎的人都在齐国,齐国之外只有一个姜望。而姜望永远不会提剑与父皇作对。”
宋宁儿‘啊’了一声:“所以父皇才会在观河台支持荡魔天君?”
“或许博望侯并不能动摇他,也或许真的有份量,谁说得清呢?”姜无华望着幔帐,眼神幽秘:“父皇的心思,不是我能揣测的。”
能知天子之心,姜无华也不必这么多年如履薄冰。
宋宁儿转道:“夫君说将有大事发生……是指?”
“颜敬。”姜无华认真说道:“三分香气楼的香气美人,画师朱颜隐秘入境临淄,被神捕颜敬察觉。而颜敬受人引导,这些年一直在调查枯荣院余孽——他几个时辰前去了三分香气楼,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传出。”
宋宁儿不觉得颜敬这件事有多大,但夫君特意提到了枯荣院……她斟酌着道:“既是北衙的人,不妨让北衙去处理。”
姜无华摇摇头:“北衙是父皇直属的衙门,我盯住就是极限,伸手就是越界。”
宋宁儿想了想,又问:“那个引导颜敬的人是谁?”
姜无华道:“曾经在枯荣院旧址提白纸灯笼的那一位……经由独孤小。博望侯想让荡魔天君最忠诚的侍女,学几分打更人的本事,他老人家便用这种方式,让荡魔天君交学费。”
“可惜荡魔天君正在神霄战场……”宋宁儿‘啊’了一声,又问:“青石宫和罗刹明月净欲谋大事?”
“他们的机会不多。”姜无华道:“或许就在今夜——不对,就在今夜。”
说到这里,他坐起身来,开始穿衣。
“不对,青石宫如果要谋这样的大事,怎么会在朱颜这样的小角色身上露出破绽?”宋宁儿靠坐床头,手压闲书,陷入思考:“倒像是……”
“像引蛇出洞?”姜无华问。
“对!”宋宁儿用力点头。
“大概青石宫也想看看华英宫的态度吧。”姜无华说:“毕竟他们一母同胞,感情不比旁人。”
“那夫君你……”宋宁儿看着他。
姜无华慢条斯理地穿好衣衫,套上靴子,随手取过平时为宋宁儿修眉的那柄小刀——
“我不以重利养宗亲,故不为宗室所重。”
“我不以武略结天下,故将士不闻贤太子。”
“我不曾盯着青石宫,因为知晓自己的视线应该在谁身上。”
“我不曾着眼天下,因为‘视天下’是天子的事情。”
“为子不逆父,为臣不僭越。”
“这天下是规矩的,我便规行矩步。”
“但有人不肯规矩了,夫人你知道吗?”
大齐帝国的现太子,轻声笑了笑:“他要引蛇出洞……孤也该,潜龙腾渊。”
这话说得非常平静,但长夜之中,似有锋镝之鸣。
长乐太子姜无华,没有经历齐国风雨飘摇的时代。
他比姜无忧年长一些,但也有限。
前有圣太子姜无量紧握国柄,诸弟妹都顽童一般。待他废在青石宫后,齐已如日中天,大齐天子乾坤独断,再不让哪个孩子代掌朝纲。
他作为太子,安坐长乐宫,不事征伐,也没有多少处理政务的机会。
从来锋芒不露,一向温良恭谨俭让,所以大家也不知他的刀术。
他有两把刀。
一柄修眉刀,名为画眉,用来为夫人画眉,也以此画天下。
一柄厨刀,名为治大国,取义“治大国如烹小鲜”。
前者常年不出卧房,后者从来不离砧板。
今夜带刀出门,是这些年未有之事!
他一转身,太子妃已跳下床来。
睡衣单薄,赤足飞雪,却气势汹汹。
姜无华笑了笑:“夫人实力有限,为我披甲即可,可不要出来逞强。”
“宋宁儿确实没有无忧那样的勇力,更论不上李氏凤尧的军略。”太子妃握住粉拳,鼓足气势:“但也要让天下人知晓——太子妃的态度!”
“煲一盅汤。”姜无华揉了揉她的脑袋:“我回家喝。”
他转身往外走,身上渐有光。
就此出宫去。
长乐宫一霎明如昼。
……
……
已将祠堂作明堂,管东禅低下头来,静静看着自己的手。
掌心有一道刀口,并不深刻,乍看只如掌纹一般,但毕竟是斩裂了。
凭借佛国的力量,他已近乎永生,可寿元流逝的感觉,是如此清晰,让“近乎”变得遥远,变成天堑。
“真不愧是浮图最看好的人啊。”
他感慨道:“你已如此。若是浮图还活着,难以想象他会到什么地步……必定不输于今日你我。”
他的刀术是天下一绝。
曾替齐国斩下多少敌颅。
他改良了齐国自武帝时期延续至今的军队基础刀枪,让齐之劲卒在凡夫阶段就“胜天下一毫”。
正是这些点滴之胜的累积,无数能臣名将对于家国的贡献,才造就了今日威震天下的齐九卒。
可九卒尚在,故人却凋零。
当年的亲密战友,如今生死相隔,他来到这重玄宗祠,又何尝不感慨。
曾经一起并肩作战,为共同理想而奋斗的人,正长眠在东海,奉灵于眼前。更多的那些……连宗祠都没有,后无来者,祀无香火。
面前的重玄褚良在咳血。
手中提着那柄名赫诸国的凶刀。
“家兄已经死了。”重玄褚良道:“是青石宫里的那一位,丢掉了这种‘如果’。”
“过去种种,皆成今日。”曾经的楼兰公,慢慢说道:“我们回来,正是要弥补曾经的一切,改变未来的所有。”
“褚良。”
他将五指合拢,已掩住那刀口:“我认真地邀请你,代表浮图,加入我们。继承他未竟的理想,完成他当年的遗憾。”
重玄褚良眸光微垂:“家兄为青石宫而死,重玄家没有对不起他姜无量。”
“但他对得起重玄家吗?”
“我们能够重新爬起来,靠的不是姜无量的理想。靠的是我们重玄家自己一代代的拼命,靠陛下所给予的宽宥!”
“我伯父云波公白发披甲、为国而征的时候,我三兄重玄明山战死的时候,我重玄家一代代走上战场证明自己的时候——青石宫在哪里呢?你们的理想在哪里呢?”
大齐定远侯咧了咧嘴,又眯起眼睛:“本侯看不到啊。”
管东禅叹息:“太子殿下有任何安排,都会招致更严酷的打击。他什么都不做,圣上才会给你们机会。”
“你们什么都不做,倒说得像机会是你们给的!”
重玄褚良冷呵一声,后来就连这冷笑也咽下。
“重玄明图是我一生最为敬爱的兄长。”
“我愿意为他做一切事情。”
“但他已经死去了。”
“重玄家还活着的每一个人。”
“都份属大齐名门,归于天子治下。”
“管东禅,我曾经也很尊重你。我也向你请教过刀术——”
他再次抬起割寿刀:“你既为贼,我们只有刀尖相向。”
哐当!
祠堂大门关上了。
夜色深远,天光像是永不会来。
祠堂门口的对联,却还能借着屋内映出的微光看清——
“天下之重,担山担海莫重于担责。”
“人生何难?斩命斩敌岂难过斩妄。”
感谢书友“司马泽宸”成为本书盟主!是为赤心巡天第969盟!
感谢书友“圣翔第一长颈鹿”成为本书盟主!是为赤心巡天第970盟!
……
下周一见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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